凉风凄凄扬棹歌
邺城的夜是漫长而可怕的。这座城市好像一只鬼魅，专在夜里吸食残破、落单的灵魂。
在只有几行短短的文字曾提及的夜里，有一位公主的灵魂被撕成碎片，然后被吞吃。她着单薄的襦裙，浑身都是淤青和乌痕。撕裂的裙襦下露出裲裆和惨烂的肌肤。
夜色是一池水，泛着死气沉沉的命运的静谧。在之前的故事里，另一位公主吊死在梁柱上，然后她变成了一只鬼。这只缢鬼游荡在悠悠世间。她轻飘飘的，裙摆曳过清晨沾满露水的草地。夜晚里，她在绳索上晃荡，就像她死前那样。
她四处飘荡。只有一缕薄薄的烟，时断时续，供养着鬼魂。于是她被吸引了。我本来失去了意识，只能漂浮在空中。当太阳出来时，我就消失了。但那烟给了我养料。她开口说，她说得很慢很轻，声音马上就被黑夜的静谧吞噬。那是因为她是自缢而死，舌根部的肌肉已经松弛。我的舌头呀，它再也长不好了。
哎，这就像人们的爱，腐烂的肉还能再次鲜活过来吗？
在那时候，故事开头的那位公主戴着莲花金冠。她在床头摆了一本佛经，面前安置着一尊金人菩萨。她颔首低眉，默念着超度的经文。她不知道，她就像一尊菩萨。美丽的公主轻轻沾一点玉盒里的香，焚在香炉里。那枚小巧的香炉里升起一缕烟。释迦牟尼保佑。我的蒺藜，我的姊姊。你要在极乐之地安息。公主轻念着。在这个世界上，公主是少数几个还记得死去的蒺藜的人。
死去的蒺藜哭着说，你不知道啊，神佛不会收留我，人人都希望我永世不得超生。
他们只是忘记了（只是不愿意记起）。我还爱着你（你不该爱我。你真的爱我吗？我相信了）。
公主向北流浪。她依附于任何人。那些人带着她，像是带着一个精致的物件。我好像是孤独的一个。我的国家灭亡了，我的君王出逃了，我的兄弟姊妹们溃散了。到处都是尸山火海，到处都是阴森白骨。我好痛。
你还有我呵。女鬼伏在公主的裙摆下，她顺着公主的身体，像一魂烟似的飘上来。你说过你爱我，我也爱你。她抚着公主的肩胛，她痴痴地笑着。公主看着这魂烟缠绵在她的身体上，哭着笑了。
公主流浪到了邺城。那些北方的胡人像粗野的狼，他们蹂躏公主的身体，就像狼群吞食牛羊。那一夜，邺城的凉风吹开公主的罗裳，吹散汩汩的血和泪。各自东西南北流啊。
又一位君王来了。他癫狂地笑着，扯下公主仅剩的衣衫，将公主横抱在粗糙的麻绳上。君王撕开自己的华服，化作一头兽。他身上正是有着动物的鳞。鳞片，又是鳞片。还记得吗，上一位君王也长着这样动物的鳞。
原来君王都是禽兽，他们穿上玄曛的华服，戴上堂皇的冠冕，自命为天子，变成了世人崇拜的神明和偶像。
我恨元修，我恨你。宫殿里只剩下公主凄厉的惨叫和君王的淫笑。宫殿里的人们低下头，龛盒里的神佛闭上眼。
好久之后，宫殿里的人都离开了。只剩下半死不活的公主，在华美的宫殿里自生自灭。
有好事者声称，那一晚，宫殿里传来了别的声响：别哭啊，我的妹妹。别哭啊，我的安德。我会给你唱汉昭帝的淋池歌。
秋素景兮泛洪波。
挥纤手兮折芰荷。
凉风凄凄扬棹歌。
你还记得吗？那是秋天，我们在洛阳。洛阳有着和长安一样素丽的秋景；汉明帝的洪地里泛起洪波，我们在那儿嬉戏玩耍；后来我们去采莲，却只剩下倾斜的芰荷。我们撑着小船，唱着歌儿，凉风习习，我们戴着芰荷去永宁寺礼佛……
云光开曙月低河。
万岁为乐岂云多。
然后好像是公主的声音：
你带我走吧。（好啊好啊……）
后来人们再一次打开宫殿，看到的只有公主的尸体和一缕飘散的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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